又在想怨女，怨女有一节是讲三爷问银娣：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哼哼唧唧的不是你？
后来银娣真站在过道里唱歌，指着他能听见，张爱玲这一段写得特别美丽，勃勃生机和情欲都从岁月流转里发出来“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北风堵着嘴，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可以不负责。她唱得高了些。每一个月开什么花，做什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卦，他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
今天忽然想到这一段可能出自《沉醉东风》，元代的，写的是：“一自多才间阔，几时盼得成合。今日个猛见他门前过，待唤着怕人瞧科。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
沉醉东风。
从三爷和银娣调情到银娣去唱歌，中间还插了一段，是说银娣和丈夫的相处，抱怨丈夫，又在想：“她那天在阳台上真唱了没有，还是只哼哼？刚巧会给三爷听见了，又还记得。他记得。”
后面又写银娣给二爷拿他的念珠，“他最喜欢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拿了，没给他，因他看不见，拿了夹子，很平静地一颗一颗，把念珠夹破了，“淡黄褐色薄薄的壳上钻满了洞眼，一夹就破，发出轻微的爆炸声。”
夹过后的碎屑，倒进路边的水管子里，她开始唱歌。
哎呀觉得这一段夹在里面真是有种非常悖逆的意味……就是银娣和三爷最越轨的部分也发生在佛寺里嘛，所谓芳心初动，于是坐在昏黄的灯光里，“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作主。”一颗一颗地把罗汉夹碎了，把碎片倒出去，榻上她虚弱的丈夫一声一声追问，银娣说：吃什么？你吃不吃核桃？又自己回答：没有椒盐你不爱吃。
好会写，越品越觉得，好会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