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在读斯金纳的《政治的视野》第一卷《论方法》。大概是受到老师的影响,我一直认同斯金纳的语境主义:我们不能将一部文本视为抽象的、超越性的存在,既不能用我们的价值观去判断,也不能认为它在面对一切时代的读者述说具有永恒性的命题。文本的作者根本不知道几百年后的读者的观念,文本的作者也不是在对几百年后的读者说话。只有将文本放在作者所处的历史语境中,在明了作者说了什么之外,还要知道作者想借文本做什么,才能真正理解文本。

但是,现在我却对这种做法产生了怀疑。这不是研究上的怀疑——尽管我只是一个文献学者(你什么时候是文献学者了),并不会涉及这方面的研究话题——而是作为读者的怀疑。就拿朱子来说,按照语境主义,无论怎么读朱子的作品,都无法真正理解它。我们必须知道朱子面对的历史场景,比如陆九渊、陈亮的学说,比如南渡以来的政治境况,我们才能知道朱子在说某句话的时候究竟在意指什么。在缺失语境的状态下,只是翻来覆去地读朱子的文本,我们得出的理解可能即便符合逻辑,但朱子根本不会认同,甚至从未梦见。

再说一遍,我对应该这样做研究持无保留的赞同,并且认为不这样做的研究或多或少都有问题。但是,或许走到这一步,我必须承认我就不适合作为一个研究者:我为什么要知道朱子所处的历史语境?
我为什么要读朱子的书?我只是希望从中得到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而这和朱子「真正意图的」事情在逻辑上并不绝对重合。确实,语境主义让我们能更接近朱子想说的,并且这一「想说的」内容或许是我们之前从未想到,而能给我们足够的启发。但经典文本的经典性就在于,它不需要这样的手续,也能「告诉我们什么」,即便作者本来并没有这个意图。
或者说,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候,读者其实并不真正地想要知道作者真正想说的事情——作者的历史场景已经消失,作者在那一场景中的行为与读者的生活已经没有关系了——读者做的事情其实是,把作者所说的事情,当成「针对读者的」、「针对读者的时代」所说的话语。

我的怀疑不是在语境主义的研究方法,而是更根本的,比起研究,似乎有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事情。

@Convallaria 我会觉得可能并不是意义在【真正地理解文本】,而是【拆掉自己一部分的局限和偏见,从该文本所属的历史环境得到启发,得到一些新的[知道我想知道的事]的思路】,毕竟新的研究思路也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会觉得这是【试图质疑自己现有的研究方法】集里的一个工具

@aglarien 是的,在「研究」的范畴内,这些都是至少在我看来无可置疑的取径,而与这些取径相对立的研究则是难以接受的。
但是,面对一个文本,「研究」并不是唯一的行动,而我意识到对我来说,「研究」只是我作为「读者」的一个可选项,如果我只是想知道新的事情,采用语境主义做研究所得到的新的知识,和我在同样的时间、精力下用其他并非研究的方式读更多的文本所得到的知识,对我来说都是新的(只不过前者对所有研究者来说可能都是新的,后者不是,因此前者有研究的意义)。在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情况下,人能去获得的东西,用什么方法获得什么样的东西,都是有限的且需要选择的……

@Convallaria 确实是这样的,不过我有点好奇,读更多的文本,即使完全是不同时代,不同文类的,也是对语境主义的方法有很大益处的吧?

@aglarien 读更多的文本的益处,我认为确实也可以达到你说的「拆掉偏见」的作用,我在最初接触日本古典文学的时候就意识到比较文学的这个作用。
但语境主义的作用也不仅限于此,存在着只有通过语境主义才能得到的知识。而且我也确实认为,语境主义是最能接近文本本身的方法。因此,如果不采用语境主义去阅读文本,那么一定有一些知识是无法获得的,这些知识我认为对研究至关重要。但对不仅限于研究的阅读来说,这些知识的分量又如何,我其实是迷茫的。
或许说到底,问题就在于,对于语境主义提供的那些独特的知识,到底予以多大的分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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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vallaria 我甚至觉得这是个研究环境的问题,如果你感兴趣的文本有很棒的语境主义角度出发的学者在做研究而且在不断出产,或许可以考虑通过二手文献补充的方式,无法补充的部分就只得舍弃了
如果是冷圈就只能考虑自己动手了
我现在对莎士比亚就是前者的态度

@aglarien 除了研究环境外还有一个问题是,我到底是对某一个/一些文本感兴趣以至于想要深深挖掘这个文本,还是我其实更关注阅读更多的、大量的文本并从中获得或许不那么深、乃至不那么学术的我自己的收获。后者是一种非学术的态度,但是是「读者」可以选择的态度之一。因为我自己主要是靠做版本文献来维持学术生活的,所以文本解读在我的研究里并不是不可或缺,因此我有余地在阅读文本时采用非学术的做法。
或者换一种说法,如果我真的太爱这个文本了爱到无法自拔,那只要有一点点我意识到我想要知道的地方,我都会采用语境主义方法去研究,为之耗尽我的一生……但至少对我来说还没有这样的文本

@Convallaria 确实,非常理解。
我是做剧场史,我自己感觉会有一点点像“书籍史但是演出”,相对的我读很多文本的态度也就没那么关心它们的文学价值/文本角度解读的价值
我觉得在不同情况下分开研究者和读者的身份,以及把它们统一在“自己”身上,这都是很好的。

@aglarien 选择什么文本去阅读,在阅读文本时选择什么样的方式,这些都会随着人的自我定位而发生视点的变化,而在有限的生命中人是不能极尽所有自己认可的视点去面对的。正因为容许了自己作为研究者之外的部分,或者说正因为并不认为研究就是最好的面对文本的方式,所以在面对文本时会有太多的东西叠加在一起,需要不断地反思去理清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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