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菲说潘金莲就是西门庆,想到金瓶梅西门庆死了的后二十回里有一桩描写特别令人注意,是写潘金莲和陈敬济偷情。写得非常古典式的诗意,这种诗意整部故事里作者几乎独给潘金莲,潘金莲渐渐没入诸女眷之后再少提起,却又从陈敬济和潘金莲的偷情里突然地翻上来。首先它的背景是潘金莲住在花园里,用田晓菲的话来说,远离月娘等人,有一种一夫一妻的幻觉。
然后作者这么写潘金莲和陈敬济,说两个人把贴心话儿写在纸条上丢在地下,你传与我,我传与你。潘金莲写情诗给陈敬济,陈敬济又当着月娘的面儿偷渡一把折扇给潘金莲,折扇是湘妃竹,一种青蒲,半溪流水,潘金莲看了就知道是陈敬济约她佳期相会,中间替他们望风的人叫元宵儿,一面是元宵人约黄昏后,一面是元宵节里陈敬济和惠莲调情,潘金莲大吃其醋。后面潘金莲立在木香棚下,陈敬济从荼靡架下窜出来。又一次是摇木槿花树为号,花影摇动,香影萤火,又写天边牛郎织女星。
荼靡架的故事显然是照影西门庆和潘金莲在葡萄架下的经历,后来潘金莲死了,陈敬济在酒楼里遇见韩爱姐。韩爱姐和陈敬济也写情诗,写得不如潘金莲和陈敬济约会荼靡架一般多情又风情,更像是一种套词滥语,但韩爱姐确实是替陈敬济守了终身出家去了,陈敬济也确实是上东京去讨了一百两银子回来要娶潘金莲。陈敬济是西门庆的女婿,武松是潘金莲的小叔,武松假娶潘金莲的时候说:敢烦妈妈对嫂子说,他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是迎儿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
故事就这样地颠倒交错,在他人身上反复地照影。
潘金莲真的是非常有趣味的角色。月娘贪财,娇儿偷盗,瓶儿有钱,但潘金莲不怎么要钱,小说里她问西门庆要东西,几乎全是出于比较、妒忌、还有隐隐约约的自卑。她也不怎么看重孩子,她去学月娘拿孩子胞衣做引是全是为了在这个家庭里有孩子就能得西门庆的宠爱,后面和陈敬济偷出孩子来,毫不犹豫一把药就堕下来扔了,“白胖的孩子儿”,也没见她如何伤心落泪。她替西门庆守过一个月,后来不守了,见了武松说话想:“我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于是挑帘出来。一整部书过去,整整八十回,红楼梦从开天辟地开始写,留下来的也就只有八十回,但对潘金莲来说好像就只是宿世因缘里的一小段波折而已,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一句话就带过去。
潘金莲死是八十七回,故事第七回是说西门庆方与潘金莲恋奸情热,又一听薛嫂说话,就去求娶孟玉楼。想到初读第七回时的愕然心情,就觉得实在是非常寓言式的写法。